科普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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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中国科幻迎来有史以来最好外部环境

发布时间:2018-08-16 10:27:24 来源:深圳商报 责任编辑:飞起来

  几年前,我在一个活动上见到了自己喜欢的导演贾樟柯。他镜头下那些在时代巨变中受到冲击的中国小城镇,总是让我想到自己的故乡。在演讲中,他谈到,当前的中国社会总是很重视“今天”,对于“过去”和“未来”则是模糊的,因此他的下一部电影将会回到“过去”,去重新审视中国的历史。于是,在听众提问的环节中,我便问他:那么你以后会不会拍一部讨论“未来”的电影呢,也就是说,一部科幻片?听众们立刻爆发出一片笑声。或许是因为,在这样文艺气息浓厚的氛围中,“科幻片”三个字的突然出现显得很违和,令毫无防备的人们感到突兀。

  科幻在中国长期处于隐形的状态

  在中国庞大的人口中,喜欢科幻的人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对广大的非科幻迷而言,“科幻”大概意味着某种青春期时代的思想趣味,是和动画片、武侠小说、奇装异服、惊世骇俗的发型等事物一样,应该在变得成熟稳重之后而予以抛弃的,总之,不切实际,和他们的生活毫无关系。假如耳畔猝不及防地出现了“科幻”这个词的发音,人们往往露出惊愕的神色,接着,十有八九,会如此反问:“《哈利·波特》是不是科幻?”

  不过,那时我毕竟年轻,有一些古怪的勇气。所以,在一场高规格的国际会议的茶歇时间,我又心血来潮,走到某位著名的德国汉学家跟前,问他是否看过中国的科幻小说。那时,刘慈欣的《三体》系列第二部《黑暗森林》已经出版,整个中国科幻界都在为这个系列而振奋不已,我自己非常确信:至少在科幻这个领域里,中国作家已经写出了足以媲美西方经典的力作。不过,老先生彬彬有礼地终结了话题:“我连德国的科幻小说也不看。”当然,这无可指责,毕竟,中国科幻,连中国人自己也不怎么爱看。

  事实上,我并不想跟人争辩什么,仅仅是想搞一点行为艺术:出于安全或者安逸的考虑,人们都会为自己筑就起一道意识的防火墙,来过滤纷乱世界的巨量信息,而“科幻”就是那些被很多人自动屏蔽掉的无用的信息之一,而我只是把它重新扔回到防火墙的另一侧,让人们不得不通过思考和语言再度对它做出审视、审查。这看起来好像有些无聊,不过,对他们没有什么坏处。

  需要说明的是,长久以来,“科幻”在中国像那些必须借助特殊仪器才能观察到的事物一样,处于隐形的状态。一个文学专业的学生,在被用做教材的正统的中国文学史著作里,几乎找不到什么和科幻有关的内容。在那些高雅、严肃、令人敬畏的文学会议上,你很难找到一个科幻作家或科幻文学研究者。在影响力广泛的大众传媒上,人们很少看到科幻的身影。如果在什么报纸或杂志上登载了一段关于科幻的新闻,或是某个有名气的青春文学作家创办的文学期刊竟然发表了某位科幻作家的作品,都足以让科幻迷当作鼓舞人心的事件来记住。像多丽丝·莱辛的《玛拉与丹恩历险记》这一类毫无疑问的科幻小说,出版商或者为之撰写序言的人,也尽量避免强调它的这种身份,似乎生怕因此影响到销量。面对这种彻底的漠视,科幻迷们以《科幻世界》这一类专门服务于他们的杂志为旗帜,通过大学里的科幻社团活动、BBS讨论等方式寻找和增强归属感,形成一个认同感较强的群体,在隐形的隔离带围起的亚文化保留地里自娱自乐,为那些很少抬头仰望星空的人们感到遗憾。

  因此,我曾在一次会议上向文学大腕们如此介绍他们漠视的中国科幻:这是当代文化领域中一支“寂寞的伏兵”,他们是同一支军队里被遗忘的友军,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也许某一天,时机到来,会突然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换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说自话最后自生自灭,将来的人会在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神秘兵器,而锻造和挥舞过这把兵器的人们则被遗忘。

  如今中国科幻迎来有史以来最好外部环境

  不过,就在这次会议之后不久,《三体》的第三部《死神永生》出版了,一场始料不及的变化发生了。那条隔离带,在制造阻隔的同时也为突然的爆发积蓄了力量。人们的好奇心突然被点燃了:对“纯文学”中泛滥成灾的都市情爱早已感到麻木的文学批评家们,惊讶地发现原来汉语写作中还有着壮丽恢弘的太空史诗、呼之欲来的未来奇观,一个几乎没有被好好开垦过的学术荒地陡然浮现了,久违的理论冲动再次爆发,以科幻为主题的学术论文随之急剧地增长,名声显赫的学者在演讲中高谈阔论;以思想前卫著称的艺术家们也热情地邀请科幻作家们到艺术展览上进行对话,一起探索科技带来的革命性思想和人类未来的无限可能;始终在寻找下一个影视题材热点的资本代理人急迫地询问每一个科幻写作者:“你有没有适合改编成电影的故事?”短短几年,科幻作家从透明人变成受人欢迎的座上宾,似乎每一位都是一座会走路的思想矿藏。科幻也确实提供了让人们津津乐道的议题、符号、语汇:互联网公司的CEO们在“黑暗森林”中看到了行业竞争的残酷法则;新闻发言人则引用“黑暗森林”来比喻可能到来的最坏情况。科幻波及到的人群从未如此广泛,人们一致同意:对中国科幻来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友好的外部环境。

  当然,新鲜感总是很容易就过去。没人能预测,原本默默无闻的伏兵突然被发现之后,能否如人们期待的那样展示出自己高超的实力,将这一轮热潮持续推动下去。无疑,那些总是希望看到更多“三体”“四体”“五体”的读者,难免会失望。毕竟,没有人能复制刘慈欣。所以,哪怕他至今还未推出新的长篇作品,“大刘”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国科幻连续两年荣获雨果奖之后——多亏了刘宇昆——还能继续制造多少新的话题和焦点?目前,如果那些正在制作的、雄心勃勃的科幻电影如果不能取得商业上的成功,资本对科幻的热情还能维系多久?

  这些问题,大概不久就会水落石出。我认识的大多数科幻作家大概不会为此忧愁,毕竟他们有着工程师、记者、教师、科研工作者、法官、商业精英等社会身份,写作并非他们谋生的手段。所以,就算这一次的热潮熄灭了,科幻再次淡出人们的视野——我不禁想到了那个直到1930年才被人类发现的冥王星,它在当了很多年“太阳系第九大行星”之后,被无情的科学家们开除了“行星”的队伍——科幻作家大概只会耸耸肩膀,然后重新埋伏起来,隐藏到聚光灯之外的黑暗中,继续他们的异想天开。对我自己来说,能够亲历这一次浪潮就很高兴了,毕竟我见到了很多奇妙的事。就拿曾经被我“突袭”的贾樟柯来说吧,当时我问他中国电影里为什么很少表现未来,他很敷衍地答道:“人们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探索,已经蕴含着对于未来的期待。”那时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在之后拍摄的《山河故人》里讲述起2025年的故事吧。影片上映时,有媒体赞扬导演“为当代现实主义的表达开创了科幻性的尝试”,于是我就知道,一个由来已久的心愿已经满足了,那就是,如今我再跟人们谈起“科幻”,彼此都不必感到尴尬了。